應該不只我們是這樣吧？她和我，我們永遠不滿意對方為自己拍的照片。拍的那個永遠覺得自己把對方拍得很美，被拍的那個永遠覺得自己在照片裡好醜，一連串成品裡選中的永遠是對方覺得最難看的那一張。這一段話好像意圖要引致什麼偉大的結論。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偉大的結論。一切就只是這樣而已。
這張照片的三天後我的眼鏡消失在僅僅十坪的住處。改戴舊眼鏡的我連續過了近視一百多度的三十八天。弄丟的那副眼鏡是我們一起去配的，一樣的框，配好之後她從來不戴。問她為什麼，她說因為看得太清楚了。現在我這副弄丟了，她的那副還在抽屜裡，一起平等地看不清楚的第三十八天。你以為我要說什麼，這就是一起變老的感覺什麼的嗎？其實根本沒有。我們在一起，但我們是各自變老的。有時候她快一點點，有時候是我。一切就只是這樣而已。
太陽很好的時候偶爾會逼她當我。我拍她，給她看拍好的照片，「請拍一張一模一樣的」這樣說。她說好，然後拍出來的我永遠不一樣。到底哪裡出問題了呢。
開始戴一起配的眼鏡之後，在別處寫我的人常常會寫到它。什麼什麼文青般的黑框。什麼什麼穩重的外型。眼鏡不會影響一個人的性格，但大家總是先看見一副眼鏡，然後用一副眼鏡解釋一個人。它不只讓我看清楚這個世界，也讓我，看清楚這個世界。誰是會用這種方式簡陋地認識別人的傢伙，誰不是。它不見了，我又戴回大學時的窄方框眼鏡，出門在外視野模糊，感覺卻像是自己在人群裡變得稀薄。
她為什麼不想看清楚呢？
前陣子放了我覺得很好看的她的照片當書的宣傳，她氣急攻心，索性對親友隱瞞我新書的消息。有人分享那張圖談論她的嘴唇，她又更加確信我誤解了她的長相。「這樣代表妳不管怎樣我都覺得很好看嘛。」應該不只我這樣對愛人說過吧。「我要把你手機裡面我的照片全部刪掉。」應該不只……呃，好像沒聽過別人的愛人這麼說過。
於是，我的手機裡只剩下別的女人的照片。開玩笑的。本來就很少拍照的我們占據彼此硬碟的容量似乎不到百分之一。我遲遲沒有時間去配新的眼鏡。
忘記在哪裡看到把眼鏡放在手機鏡頭前拍出光暈的祕訣，那天下午拉著穿著睡衣的她在頂樓待了一個小時。眼鏡不見的前三天，被我拿來在手機前擺來擺去，和她一起。「就這個，一模一樣的。」我說。後來，像每一個後來，每一張我的照片看起來都令人髮指。是言霊在作祟嗎？剛在一起時我跟她說，我要的不是一個和我互相注視的人，而是一個和我一起看著前方的人。看樣子她真的完全沒在注視我啊。
今天，我們在一起七周年了。我還是不滿意她眼中的我，她還是不滿意我眼中的她，彼此卻持續滿意著自己眼中的對方。這是看得清楚，還是看不清楚呢？
拍完之後她搶走我的手機，開始刪照片。我在旁邊像個求另一半不要再打小孩的媽媽，說著「可是有幾張還是表現得不錯吧」「跟上次比起來已經有進步囉」之類的話。二十分鐘後她把手機還給我，我心疼地打開相簿，準備心理建設自己。
這一張照片竟然被留下來了。
用注視自己的眼睛拍下的她，她終於滿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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